贾彩英:一双老布鞋

2020.06.03 11:07 榆林日报 贾彩英

文/贾彩英

三十年前,我十六岁,在县城读高中。我的家在黄河畔上的一个村子里,离县城三十里。三十里明沙,软溜溜地铺成一条漫无边际的毯,我每个星期用脚丈量一个来回。

我的母亲有一双十里八乡颇负盛名的巧手,那时,母亲手里绣着的牡丹花、毛茸茸的红线绒球、相印成对的盘扣,打开了我对美学的直观认知。因为母亲的好手艺,谁家有婚嫁喜事,母亲总要被请去缝纳铺盖新衣,请她的人往往非常感激。手头宽裕的人家就会备些挂面鸡蛋饼干之类的作为回礼。囊中羞涩的人家,主妇就会拿着自己缝制的衣服鞋子作为回报,母亲给她绣一双,她就会回两双。我和两个哥哥从小的衣服鞋子,全是母亲拿她的针线活换来的。幼小的我,每每在人家来取走母亲做好的衣服鞋子时偷偷落泪,因为那些都是母亲眯着眼低着头,就着月色麻油灯熬成的心血。我有时会赖着妈妈的手,祈求她给我也做一双鞋,不要云纹图案,就黑布鞋。母亲总会摸着我的头,说,等妈空闲了就给我娃做一双最好的鞋。可惜母亲总是空闲不了,早出晚归地下地做农活,回了家还有一家老小的吃喝洗涮等着她,我们睡时她还要给别人赶工帮忙做针线。

贾彩英:一双老布鞋

后来,大量的机织布料开始涌入市场,皮鞋,塑料鞋,样式新颖的衣服琳琅满目。母亲的好手艺被时代的大潮冲击的黯然失色。母亲终于有空给我们做鞋子了。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从炕上爬起时,看到枕头旁放着一双黑色布鞋。千层底上针脚缝得密密匝匝,鞋帮子浆得愣愣铮铮。我欢呼着在每间屋子里穿梭,找寻母亲的身影。最后在屋后的自留地里找到了她,我冲过去搂着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向她展示着鞋子的合脚与俊秀。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脸慈爱地笑着。她当然知道儿子的脚哪里长哪里宽,也知道儿子想要什么样的鞋。

那天中午吃罢饭,我拿着母亲给我备好的口粮就起身去学校了。母亲一直站在屋前,目送我离开。我向她挥手,再挥手,她也向我挥手又挥手,直到我翻过那道梁,再也看不到她为止。正午的明沙,被炽热的太阳烤得滚烫滚烫。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沙面上,担心沙土弄脏了我的鞋,但是一步一下的走得却极慢。我于是脱下了鞋夹在胳肢窝,赤脚走在沙上。沙子绵柔细软,像水一样漫过我的脚面。我愉快地行窜在明晃晃的沙湾里,像一只游在水里的鱼。

等出了沙地,也就快到县城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拿出一直牢牢夹在胳肢窝的鞋,却发现只有一只了,另一只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空气像太阳下的明沙一样,刺得我眼睛发了黑。我在瞬时的黑暗中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我看到她弓着腰剪样,看到她蹲着身子槌打,看到她对着油灯眯起双眼穿线,看到她低着头一针一线缝纳。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我该怎么办?我只有回去找。

三十里的明沙,再也没了来时的温柔,一脚踩下去,沙子们仿佛在合力吃我的脚。我一路跌跌撞撞,寻着走过的踪迹搜捡我的鞋。我想象着我下个周拿着一只鞋回家时,母亲失望的眼神,那得让我怎样不知所措啊。然而更让我揪心的是,母亲或许会笑着摸摸我的脑袋,又拿起剪刀针线给我赶做另一只鞋。我的眼泪流着流着就干了,心里却堵得像一涡海。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有一个放羊的老头坐在沙柳下的荫凉里冲我直呼喊。我走近后,他问我找甚了。我说我在找一只鞋。老人抽一口旱烟,哈哈大笑着说,连自己的鞋都照应不住,后生不行哇。一句话点到了我的痛处,我低着头强忍着泪准备转身离开。老人却站起来走向了我,伸手递过来了我的那只鞋。

“要不是我手脚快,早被那些瞎东西啃烂了。”老人指向他的羊群,又转头看向了我的鞋:“好鞋,老汉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美气的鞋。”

我捧着鞋,想骄傲地告诉他,那是我妈做的。但是突然的欣喜让我一时语塞。只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一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