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洁:黄河岸边古院落

2020.08.10 13:04 榆林日报 ZaiYuLin.Com

文/曹洁

古,字形简单,意蕴丰富,家族繁盛,诸如古代、古迹、古人、古意、古韵、古物、古器、古木、古老、古旧、古朴、古典、古雅、古风、古色、古香,等等。任何人、物、事,但凡与“古”牵连,便无端有些古味,一缕一缕抽出,如蚕丝的味道,古朴醇厚,有草木的清香。

沿黄河两岸,安静地栖息着很多古村落。单听名字已各具典意,诸如黑虎寨、木头峪、杏林庄、西豆峪、泥河沟、峪口、阳湾,等等,仿佛一个个音节呼出,就有一个个活脱脱的旧物奔出来,与经久不息的黄河水,一起澎湃。倘若有心寻访一些老者,更能淘得许多古老的故事,或劝勉,或警示,或伤感,或遗恨,这些掌故与古村古院一起,繁衍生息,绵延不绝。

古村落,古庭院,古房屋,古家什。

古院规模不等,形制相似,典型的窑洞四合院。不只一次,一个人去看古院。一座一座走过,幸运一些,会遇到形貌完整、保留尚好的古院,惴惴然,向已迁新居的主人讨要到钥匙,急迫奔走,到了院门外,又缓缓停下来,手心的钥匙被攥得湿津津的。开锁的手有些哆嗦,心底更是忐忑,仿佛不是走进别人家的院子,竟像回到前世的家园。当厚重的木门开启,一声“吱呀”亮亮地响起,告知古院已故的主人,不要责备我的贸然打扰。

这座宅院保存完好,坐北向南,背靠大山,面朝黄河。院内四方,屋子形貌、建制、功用有所不同,有正房、侧房、倒坐房,下院紧靠大门两边的是马棚。正房9孔窑洞,石头砌成;东西侧房、倒坐房是瓦房;马棚比较随意,砖石砌成,木头搭建。院内青石板铺过,被打磨得光滑油亮,仿佛可以照出秦时明月的清欢;一根根廊柱粗壮有力,支撑着高大的抱厦,廊檐高宽,颜色暗黑,油漆斑驳,如一张张沧桑的脸;门窗雕有各种图案,窗棂黝黑,古朴神秘。逗留其间,屏声敛息,曾经热闹红火的大宅院,没有声息,不见生物,不闻马嘶。

徘徊古院,走了一圈又一圈。依在廊柱旁打量,但没有靠近窗户,没想看看屋内还有些什么。或许,它们装满了过往的生命气息,无须再储存什么。绚烂的阳光从高处飘洒,散落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如古院的孩子,安静地栖息着。很难说这座宅院已经接纳了多少阳光的孩子,它们子子孙孙,聚在一起,不离不舍,暖成古院落的古。这是古院的包容大度,也是古院的欢喜幸福。

村庄静谧,古院静谧,仿佛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如此。无法说出这座老宅已经活了多少年,只看见,它至今活着,只要阳光还在。

生死两相依,有活着的古院,也有死了的古院。

天有些阴郁,适合去看不再泛活的古院。无须向主人讨要钥匙,只需走近去窥。“窥”,似乎很不端庄,但我真窥了,从门缝、从窗格、从小孔,或躲在隐蔽处,偷偷窥。这样的古院多废弃,院墙坍塌,院门不再,即使尚有院门也不上锁,锈迹斑斑的铁门环上,只草草拧一根粗粗细细的铁丝,将一份古老的暖,冷冷地隔在现世之外。缓步走近,毫不费力地解开铁丝打成的结,推开厚重的木门,悄悄跨过门槛,走进古院,走进缭绕着尘烟的隔世。

宅院中等大小,两侧厢房已不见踪影,院墙尚在。第一眼,只捕捉到了北面的一道小侧门,逼仄、苍灰,像一个备受拘束的孩子,瑟瑟地躲在一角,让人怜惜,它被遗落的模样像极了一双被遗弃的眼睛。目光从侧门收回,被一息声响牵扯,落在一片枯黄之上,满院杂草,在深冬的风里低首敛眉,窸窸窣窣地响,如哭泣的灵魂,弱弱地,守护着古院。

这枯败,不是我想要的。倘若春夏,这么多草木至少浓成葱葱的绿,迷人眼目,遮掩一些古院的苍老与败落,给古院一些活色,也给贸然造访的人一些慰安。但没有,深冬时节,满地枯草,杂乱着、摇摆着、匍匐着,挡着去路,一时竟无法再踏进一步。退回来,坐在门槛上,细细打量。这门槛,被很多人跨过,几世几代的主人,轮回着走出走进,最后一个跨出了宅院,再也没有回来。毫不相干的我,却为古院而来,想跨过它,看看古院故迹。这似乎有些不合逻辑、不可思议、有些可笑,甚至有些悖逆。

但我愿意,很愿意。

坐在古院边儿上,也想坐在古院内里。这座废弃的古院,年代久远,风貌不堪,古墙斑驳,砖瓦苍黑,门楣破旧。正房6孔窑洞,廊柱有损,屋檐不再,门窗纯木,常见样式,无精致雕花;西厢房3间,廊前搭有高架,放置两个藤条枣笆,大而空,嗅得到醇厚的枣香,但再不会有一颗枣子红红地晒在里面,红出庸常日子的暖;房前砌有六级石阶,阶下瓷实的黄土地,被尖尖的草刺破、长满,乱蓬蓬地,充实了空荡荡的古宅。或许,有这枯草也好,明年春来,风吹而生,古院也有生气。主人弃宅而去,草木却固守着空,做了旧宅的主人,成了储存在古院的古意,比古院更古。草活着,古院就活着。

无由去叨扰枯草的世界,怕踩疼了它们的根。退出,合门,拧好铁丝,拧好一份安宁的草木相守,若锁住一个不再开启的故事。

近旁一座古院,更是一副沧桑颓废模样。形貌尽失,院墙坍塌,屋子废弃,破败不堪。只结实院门留有基本模样,典型的“砖包大门羊角兽”造型。门楼主体砖砌,砖苍黑色,古旧敦实;门柱敦实,门洞开阔,气度雍容;门楼高挑,顶檐雕砖,两角兽头坍塌;门檐重叠,木雕精致,风蚀难辨,唯一双鱼儿尚有形貌,已干枯,不再戏水;门楣典雅,刻有“忠厚承家”四个大字,字凸起,漆成天蓝色,很亮眼;门扇木质,木纹细腻,油漆剥落,底色尽褪。

坐在门墩上,坐了很久。这座古院,茅草丛生,寂静无声,带着几分盛宴离散的落寞,但一份触摸不到的古意,满满当当地储存在雕花的木纹里,长出润润的肌理,一个古老的生命,渐渐复活。一种醇厚馥郁的味道袭来,在旧旧的尘埃上舞蹈、弥漫,淹没了尘世杂乱的浓香,那种似曾相识的美艳,让远道的风忘了前路,旋转着,不肯离去。其实,踏进古院,走近古老是一种两难、一种煎熬,有缠绕不清的贴近,也有扼腕叹息的苍凉,几番挣扎,不知如何进退才妥帖。但我相信,再颓败不堪的古物,总会有一些风韵,苏醒在现世的暖阳里。我是风吹来的一粒种子,需要落在这古老上,寻得一块厚实的泥土,深埋、扎根、发芽、长大、成熟。

这个古老的村落,因了座座古院而古典,像一位沧桑的老人,接纳守护着自己同样沧桑的孩子。这些历经苍茫岁月仍活着的物象,也许不那么鲜亮明丽,却像一件件古器物,虽残破不堪,但接纳与包容了生命过程中的风雨霜雪,充实而不空洞。它们收藏了社会人生的苦难,也储存了天地日月精华,一地颓败,既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的轮回。其实,人间沧桑就是在这样的终结与轮回中重复着也进化着,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所以,沧桑是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一种看似深冷却厚重温暖的触摸,需以心靠近,而不是用眼睛观赏。对我而言,心与沧桑的距离远比视觉要贴近得多,眼睛只看到古院储存的泥土、瓦石、木纹、枯草,心却能感觉到无形无貌的沧桑,那是无限距离不能远隔的亲切,无须虚华、夸饰、张扬,只要懂得。

走回村落,走近一座座古院,只为贴近古老的生命气息。我甚至能够听到它们的呼吸,这呼吸柔软地漫过,渐强渐弱,不曾停息,我在这呼吸里流连、沉醉、酣畅。

木心《素履之往》记: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现代建筑的外观,纯求新感觉,几年后,七折八扣,愈旧愈难看。决绝的直,刚愎的横,与自然景色不和谐,总还得耸立在自然之内。论顽固,是自然最顽固,无视自然,要吃亏的。

且借先生忠告,为古院作注。

夕阳静默,古院也静默,一抹温暖的光笼罩着,有无以言说的美意。很难说清楚,它们是否与黄河一样古老,至少,它们从岁月深处走来,它们的昨天很漫长、很悠远,我们需从那漫长悠远的深处起步,方可走向前路。

暮色渐浓,有风吹过,枯草摇曳,作了无声无息的应答。明朝,布谷鸟清脆的鸣叫声里,枝枝枯草上,会开出艳艳的花儿。

古院很古,古院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