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住进身体里的三草或两木

2020.09.08 11:50 榆林日报 张晓润

文/张晓润

时间锁在了初春到仲夏的这么一个时段,常和一位带着木桶叫卖苦菜的中年妇女讨价,从一斤30元到最后一斤4元的价格,中年妇女陪着一棵苦菜走过一株植物它马上奔腾、马下暗淡的一生。她说这些苦菜是每天跟着她花50元的路费从安边滩地到定边城里来的,如此这般,便她说几是几了。安边是我的第二故乡,这些朴素之物奔袭而来,贴着我足够熟悉的标签,我路过它、注视它、带回它,仿佛都在用浓重的乡音和乡情与之交谈。

我的童年在石洞沟八里河度过,那时河里有水,水会被引到地里去灌溉,那时从敞院的大门出来,会有一条大路一直向北通到更北面的庄稼地里去。那时大路两旁都是笔直的箭杆白杨,像分立两边挺拔的士兵,那时,我们放学回家吃过饭的主要任务不是学习,而是拔灰条(一种专门喂猪的草),另一种便是拔苦菜。那时的苦菜真多啊,肥头大耳的,嫩乎闪闪的,它们在玉米地里,在剑麻埂上,在向日葵林间,但那时的我们很是贪玩,往往天黑了仍然没有把竹筐填满,于是,情急之下,会用上好的功夫在筐底布下细木条做高级的支棱,抖空了虚张声势一番以便回家交差。但是假相就是假相,次数多了,就真的要挨打。那时挨了打,那叫一个不服气,怎么好呢,气出不出去,就在给自己安排的其他任务里寻梗。小时候,我们住的都是一长溜大土炕,每到晚上睡觉时分,我的任务是要把家庭每个成员的被褥挨个一字排开铺好,记得有次被妈妈打了,等到晚上,就故意在妈妈的位置上跳过,你能想象来这样的情形就像在发林里剃掉一溜毛那样明显,你也一定能想象来,这样的举动不用说,又随之招来一顿打骂。但这些经历和那些当时玩疯了会毫不顾及后果的快乐时光相比,会被修正得一干二净,在追风的日子里,还有谁会在意落在身上的那些个又不是很急促的雨鞭呢?

小时候,最好的玩具不是机械带来的发明和创造,也不是科技带来的感动和享受,而是那些永远扯不完的细碎的苦菜和猪草。三四月在野,五六月在野,七八月仍在野,那是多么好的一种与土地的关系,与蓝天、白云的关系,与风的关系呀。没有更好的媒介能代替拔苦菜和猪草的意义,那些青碧的叶子、乳白的汁液以及赖上手指的黑灰色印痕死命地纠缠,永远是童年时光里既吊儿郎当又正经八百的那么一种堪称光辉的事业呢。

那时的苦菜并不精贵,那时的每一天都在拼命逃脱苦菜在桌的日子。那时的苦菜,它普通、愚拙、位卑,但却通透地养活了很多人的平素和日常。我不敢说它给予贫困年代的是怎样一种精神的含义,我只知道它是修正和增补身体的一种良药,它所具有的药性,是有苦寒性质的,作用于人体可清热解毒,可杀菌消炎。它并不高高在上,它依坡而生、躺洼而生,在黄土之间,它只记挂乡野、只闻鸡鸣、只思炊烟,甚至它只识方言,甚至不知不觉间就站成了乡村式版图最后的一份倔强和执念。它是一株只会匍匐于地表的花朵,它不识高高的脚手架,也不识迷幻的霓虹灯,它即使走进城市的中心,也必带着一株植物内心的平常和平凡,它即使被动走进城市的中心,也必是以植物的药性和药理,在做另一种疗伤和治愈。它是人间的另一种烟火、另一种相逢和别离,始终完善着更多人纸上无法言说的具体的乡愁。今天,我们可能对城市里挤入的一株苦菜情怀别具,因为它被我们再次提起、再次咀嚼时已成为一场乡村纪事。我们想起它、知会它,往往会等同于只是在秋近时才会想起的一滩槐花,只是往事重提而惹就的一些袭人的追忆和忧患。

很多年没有弯下腰去挖一株新鲜的苦菜了,很多年没有体会金黄的太阳高高悬挂头顶的感受了,也很怀念那种引水到田湿漉漉的味道,以及崭新的植物落于大地时婴儿般的生动。多年了,我已弄丢了那些曾落在掌上的水珠,弄丢了青碧的叶子在沸水里多次的翻滚,更弄丢了一些绿色之于我的意义和挽留。不停地跑上前去,却一次次丧失了躬身与捡拾的能力,在一株苦菜的过往里,一个找不到故乡的人,她的痛是那些昔年的雨鞭永远不再可能回到温柔的梦乡里的一种痛。现在,很多的三草或两木,我已叫不出名字、辨不出它们的模样了,它们甚至变成了一只只白羊偷走了我心上无法展开的绒毛,当我口含钥匙寻找家门,当我从我已没有了灵魂的缺水的八里河桥头走过,故乡那个邮戳般植物的素心,就真的是搁在了一个人生命的初始。

而当我回头再识,一切已在岁月的倒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