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平:波罗抒怀

2024.04.18 08:36 榆林日报 李东平

壬寅期间,公干赴榆。事毕,急携经数次改签方得由穗来榆某挚友,径奔横山波罗堡。此行任务既定目标明确:其一,导游陪同;其二,寻访佛窟;其三,远眺无定河晚景。

“波罗”一词,出自梵文佛经,隐喻期许光明或渡往彼岸之意。挚友乃饱学之士,对此颇不解,塞外荒丘野峁一寨堡,承何方神圣眷佑,竟“渡”得如此高大上名号,且偌大神州华夏,仅此一家,概无同名重号,简直匪夷所思嘛。

路途,为释疑解惑,我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飞溅,无外乎早年间,某云游方僧见此地依山傍河,慧眼洞悉风水宝地,然后驻足讲经化缘,建庙宇供神佛,普渡众生香火旺盛,佛心禅意名至实归云云。眼瞅着挚友善解人意,宁信其有、姑且当真的一脸灿笑,我自知浅薄打脸,赶紧转移话题,神侃波罗传奇。

波罗堡位于榆林市横山区城东北二十里无定河南岸,地处陕蒙宁毗邻要冲。“扼咽喉而控大漠,踞高丘以瞰八方”,属明“九边”延绥镇榆林卫最大寨堡之一,历为兵家必争之地。

每遇边衅战事,城头旌帜如云,城下甲胄似鳞,军民(民亦多为“军户”)齐心协力,依堡扼守凭险拒敌。高墙深堑下,赫连勃勃兵锋旗幡、游牧民族铁骥硬弓、西夏王李元昊鼙鼓羌笛、康熙皇帝仪仗龙辇,在这里轮番上演。关隘阵前,染有李闯王义军殷红鲜血;寨堡上空,弥漫同治年“回乱”号炮硝烟。我笑对首次来榆的刘姓挚友说:天下匈奴遍地刘,读懂了波罗堡,就读懂了榆林城;读懂了榆林城,就读懂了半部边塞史。

然历史毕竟是过去,太多鲜活史实,湮灭于岁月风尘,成了夕阳余辉。祖上居功至伟,再现辉煌依仰后辈修行德性。也许是佛心慈悲意瞩波罗,近年红色旅游方兴未艾,波罗古堡梅开二度人气骤增,网红“打卡”持续大火。

事出有因。波罗地势险要,为“边墙”防御体系核心支撑,历受军方重视。明清两朝,官军总兵驻榆,副将(从二品)则坐镇于波罗。久而久之,沿袭成习遂为惯例。新酒入旧瓶,万变不离宗。1945年春,明、清延绥镇正牌翻版,“陕北保安司令部”副司令胡景铎率部进驻波罗堡。古堡有幸,波罗牒度,一场意义深远的重头大戏,注定要在这里上演。

1946年10月12日,遵中共西北局领导指示,胡副司令景铎密令其侄儿、正在榆联络起事的少将参议胡希仲速返。当晚,“二胡”拘捕反动军官,打开堡东暗道,策应我军入堡。战斗持续一周,麾下6000余人脱离蒋军,通电全国起义,编为我西北民主联军骑六师。无定河以南数县、十二万人口免遭战火,悉数易帜纳归解放区。

实话实说。那时节,某边远寨堡一伙军汉倒戈造反,于风头正盛蒋中正看来,为伤害不大、侮辱极强的“灰犀牛”事件。震怒之下,传唤胡家老五、陕北保安司令部司令胡景通(“二胡”为其六弟、长侄儿)至南京,严斥其家风“不正”,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撤职裁编赋闲,再没了下文。

风起于青萍之末,涛隐于死水微澜。他压根没想、更没意识到:改朝换代大戏幕启,常于一声清脆锣响。波罗古堡黎明前枪炮轰鸣,敲响了蒋氏政权的首轮丧钟。

古人云:排兵布阵,谋势为先。势成,胜券在握。当时陕北总体形势,敌我呈相持态势,唯西北榆横方向,驻波罗蒋军及保安民团,兵锋突兀前出,楔子般深入边区侧后。一旦开战,蒋军南北对进,东西穿插,逼迫我军非渡河入晋不足以防,实为心腹大患。

同理,波罗守军亦因孤军深入,处于得,可为战局谋“势”做“眼”抢占先机;失,则满盘皆输,边区连为一片,榆林顿变孤城关键节点上。重大历史转折关头,波罗将士弃旧图新选择光明。仰对天,契合“波罗”光明彼岸本意;俯对众,熄战火免兵燹功垂千古。

果然,不到半年,内战全面开打。毛泽东审时度势,决心以一己之身,拖拽、滞留蒋军胡(宗南)、马家军,两个实力最强悍、也是最后的战略机动兵团于陕北,减轻华北、中原我军压力。然大兵压境,党中央机关哪里有走处?三面受敌,仅800老弱之旅何处可栖身?只此时,为波罗起义斩获,无定河南岸5000平方公里地域,成为党中央在陕北最后、也是唯一回旋空间。

有心人不妨细察,毛泽东转战陕北年余(370天),牵着胡、马数十万重兵,于大漠边缘、千沟万壑“武装游行”,用最小的司令部,指挥我军纵横白山黑水,逐鹿中原大地。行程2000余里,驻留12县38村镇,其中榆林8县33村镇。

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精英总是少数;重大机缘、关键时刻,总是稍纵即逝。波罗“二胡”抢抓机遇一炮打响,人地俱存全盘皆活。深远影响不到一年,在距波罗不远处的米脂杨家沟赫然凸显。在那里,毛泽东底气十足庒严宣布:力量对比发生根本变化,曙光在前,全党须为此努力!

约十年前,曾应在京横山籍学者、儒商张总诚邀首访波罗。那次人多阵势大,由一干当地官员陪同,讲解介绍不厌其详。方知波罗有“堡”,始于隋唐,宋夏屡次易主,巅峰辉煌于明清,商铺林立人口过万,有“小扬州”之称。每追询驻堡守军几多,兵弁将佐来自何处,兵器装备、粮饷军需等详情,则语焉不详言不及义。

三人行,必有我师。一位学人模样长者,见我好奇心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悄对我言,守军曾以轮换制来自各地,后设军户招募本地人,或引入番兵羌将编为“西军”,子承父业世代戍守,有石窟佛像可为佐证(陕北宋代石窟多建于寨城、戍堡附近),建议实地观瞻。

一听此言,顿感大儒果在民间,今日得遇高人。记得历史课曾讲,轮换制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致秦朝灭亡的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不就缘于“轮换制”吗?

且不说乡关万里、路途迢迢征发不易,行装粮草耗资糜费。即由中原、南方强征硬派,万般不易抵达边关,这些临时差遣的客军,一不谙边塞习俗风情,生活多有不适不便;二不耐北地严冬苦寒,心理身体均难承受;三不能携家带眷同行,心不在戍边,而在何时得返。厌战避战,“士有离心而无斗志”,溜号逃亡司空见惯,几成边军软肋常态。

历朝各代,十分无奈。思来想去,唯当地征兵,就近戍守似为上策。然边地“疏芜尽荒草,寂历空寒烟”,汉人老户原本就少,战祸连年十室九空,劳力不裕壮丁奇缺。朝廷遂打起了士马健斗,“乐斗死而耻病终”,尚处于羁糜状态,番、羌、戎、狄诸胡“人力资源”的主意。

竖起招兵旗,不愁吃粮人。辅以“军户”囤田优惠政策,慓悍善战(即便战殁或过世,亦手持兵器,坐葬于坑“张臂引弓,佩刀挟矟,无异于生”)诸胡将士纷入寨堡长期服役,以“胡”制“虏”大见成效。唯始料不及,是“西军”官兵出资助力,雇工遣匠劈岩凿洞,造窟供佛之风大兴。

相对于宗教观念较世俗的汉族,东胡、羯戎等少数民族,神佛敬畏更为虔诚。从“五胡”至元代敦煌千佛洞,到鲜卑先后凿于大同云岗、洛阳龙门巍峨洞窟,乃至近在咫尺榆林镇川(西夏罗兀城)悬空寺石窟,可略见一斑。

“冻水寒伤马,悲风愁煞人”。不难想象,经年累月守堡戍边,机械单调、枯寂冷清且生死未卜的军旅生涯,会给这些笃信神灵、生性豪放的异族官兵,在心灵、情感方面,投下多少阴影,造成多么大精神压力。

漫漫长夜,溯风逆吼,乡愁情思无法排遣;沙飞石走,狼嚎狐游,喜怒哀乐难以释怀;缺粮欠饷,麻革裹身(北宋尚不晓种棉),酸涩苦楚何处倾诉;孤城冷月,千戈万仞,生死难料听天由命。焚一炷清香,供于窟中诸神龛案前,闭目神游思接极乐。唯解救现世苦难观音、象征来生净土弥勒,神力无比、堪为己身映照的十八罗汉,可以暂时寄放漂泊无定灵魂,求得内心片刻祥静安宁。

说话间,长者引至所称“洞窟”前。环顾四周,以我有限水文地质知识,察觉此址原为河岸崖畔,因泥沙壅塞、河床抬升,至水线上涨漫浸,泥淤沙积盐渍硝蚀,地貌明显改观,往昔“一片浮屠出崖岸”胜景已不复存。

不顾劝阻,我躬身侧肢,跃入洞窟一探究竟。昏暗光线下,洞窟大半坍塌,仅存数尊砂岩造像,法相庄严、神态安详,或立或坐姿式各异。唯受潮、风化严重,表层漆面呈发泡状隆起,稍不小心触碰,彩绘迸裂碎为粉齑,成片剥落散失于地,实在惨不忍睹。好歹爬出洞窟,急忙咨询那位仁兄,古迹珍贵何以这般?他先讲了一通年代久远、保护不易。旦涉要害,直言一曰体制、二曰经费,非下大气力抢救不足以存。见此状,众人面面相觑,我亦不便多言,唯于心不忍,遂多了一份惦念。不曾料,这一念,竟转瞬“惦”过了十年。

午后时分,骄阳灼目,顺河边岸坡寻觅前行。拨开过膝蒿草枝蔓,在一处危崖残壁前驻足,洞窟原址依稀可辨,只是崖壁淤积沉陷,佛窟已荡然无存,成了积水盈尺若干侧洞浅坑。

揣着一肚子怅然若失,沿石阶盘道,拾级而上至观景台,步履明显沉重,心绪已然欠佳。实难想象,曾经近在身边、触手可及,穿越千百年时空,才有缘面觐诸神造像,只转眼工夫,带着无限眷恋与不舍,或许还有一丝幽怨,随凿洞开窟的能工巧匠、供奉神佛的西军将士,腾身闪去了菩提三界,永远跟俗世人寰拜拜了。

登高望远。夕阳西下,无定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河水常年携带大量泥沙,泥淤沙积堆砌冲刷,形成宽阔沿岸滩地。平展肥沃阡陌纵横,莺飞草长蒹葭苍苍,水天共色沙鸥雁鸣,斜阳晚照炊烟袅袅,好一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壮美画卷。

好诗如有声之画,好画似无声之诗。寥寥数语,塞外苍浑孤寂、静谧辽远大美胜景,呼之欲出跃然纸上。简洁到极致的白描式构图,纳天地于画中,定瞬刻为永恒。大手笔描绘,大写意抽象,给人以无限遐想!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诗和远方,向为文人墨客恃才放旷绝配,旦有酒水,便更按捺不住。值此良辰美景,沉溺诗情画意,两罐冰镇啤酒入腹,酒兴醉意飘飘然。畅快惬意之余,平时记忆模糊、丢三拉四之名篇金句,竟如文曲星神奇附体,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吟两首,我凑几句,惹得旁人私语窃笑,以为俩“文痴”间歇性发神经。

把酒凭阑。目力所及,蜿蜒东逝无定河水波光粼粼,犹如一条色彩瑰丽柔曼轻纱,飘漾于天地之间;又像一根镌刻于河床岸滩、镶金嵌银厚重纽带,似有似无、却又界限分明,隔开了历史上曾兵戎相向、却又爱恨难离的农耕、游牧两大民族、两种文明。

远去了刀光剑影,尽散了鼓角狼烟,“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无尽悲怆、无边怅憾、无限感慨、无垠思绪,尽在诗中句外。

晚风骤起,凉意滋生,到了返程时刻。驱车盘旋而下,回望波罗朦胧夜色,冥冥之中似有所悟:这“波罗”隐喻的“渡”,还真是蛮有些意思嘞。莫非想告诫:近朱者赤,近佛者善。并非菩萨渡人,而是“渡”人多了,便成了菩萨。

来去匆匆。于红尘间隙觅得半日浮闲,访迹地忆往事吊故人,发思古之幽情,抒情怀于旷野。琐事扔脑后,无异于一次身心俱佳灵魂涅槃,愉悦快慰,实难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