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静:性情蒲松龄(散文)

2019.10.14 09:58 榆林日报 任静

文/任静

在诸多文人墨客中,蒲松龄无疑是最具真性情的人之一。贴在他身上的第一个标签,是高考落榜生。在从古至今以学历做门槛的语境里,榜下算不得学霸,榜上籍籍无名,他人生中注定布满了灰暗色彩,穷困潦倒,可想而知。然而他却不甘平庸,没有沉沦在琐碎贫困的日子里,“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与杜甫、张继、贾岛、归有光等众多优秀的落榜生一样,用一支笔和才情智慧,在中国文学史上涂抹了厚重且瑰丽的一笔。

任静:性情蒲松龄(散文)

除过高考落榜生,蒲松龄还有另外一个标签,资深塾师。他无疑是历史上民办教师中最出类拔萃的。他19岁考中秀才,主考官施闰章曾赞赏蒲松龄的文章“观书如月,运笔如风”。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运笔如风的才子最终被拒于高考门外。

我读《聊斋》,也读蒲松龄,特别喜欢蒲公的真实和坦诚。他不像施耐庵,笔下的女性不是母夜叉、母大虫之流野蛮女友,便是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之类淫妇。文见性情,有人因此判定施公有仇女心理。然而,蒲松龄恰好与他相反,毫不吝惜对女性的赞美之情。他笔下的女子,无论凡人肉胎、狐仙鬼怪、花妖鱼精,上至高官富家千金,下至黎民百姓小姐丫鬟,无一不娇媚动人。他赞美阿宝是绝代佳人;孟芸娘则生得如出水芙蓉,风姿绰约;巧娘长得妖艳无比,迈着莲花碎步,就连服侍她的丫鬟也个个长得姿色艳丽;林四娘容貌艳丽无比,身着长袖衣服,笑吟吟地说话,其神形兼备,姿态可人,跃然纸上;鲁公女姿色秀丽,身穿锦绣貂皮大衣,骑着一匹小黑马,翩翩然画中人一般。冯生为人轻佻放荡,碰到一位少女披着红色斗篷,容貌十分娇媚动人,少女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正踏露而行,鞋袜都被打湿了,对女子顿生爱慕之意。红衣女郎抖动衣袖,低垂云鬓,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舞弄着手中的衣带。那般美好姿态,如沐春风。且别说轻佻放荡的冯生,即便是我等儒雅文人也不免要暂时阖上书页,细细遐想那般清纯美好的感受。他笔下的婴宁,美得清纯可爱,那清脆纯净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读者耳畔。他写尚生眼中的胡三姐像美艳绝伦的芍药碧桃花,真是整夜整夜地凝视,也不觉厌烦。而胡四姐则如清晨带露的粉荷、三月里春雨滋润的杏花,嫣然含笑,娇艳妩媚,真是美丽绝伦、举世无双。婢女粉蝶生得飘逸俏丽、袅娜妩媚,两眼如秋水盈盈,有无限娇媚,不禁令男子心荡神摇……几乎所有美丽褒奖的词语,他都送给了世间女子。如果不是给予女性充分的尊重和欣赏,笔下怎能倾注如此美好?

他用笔辛辣,极具讽刺幽默意味。比如他介绍宁采臣为人慷慨豪爽、端正自重。他常对人说:“平生除过妻子,不近其他女色。”读到这一句,让人瞬间联想到《水浒传》,对于许多英雄的私生活描写往往笼统地用到一句话:“在女色上不打紧。”通常令人大惑不解。“小娘子确实是个画中人,假设我老太婆是个男人,也会被勾了魂去。”眼前这一幕是宁采臣起身伏在北边墙壁窗户下窥视到的,一个端正自重的男人竟然去听墙根儿,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为蒲公的风趣幽默莞尔不已。之后,故事情节的发展令人啼笑皆非,一个被鬼高度赞誉的男人,竟然在妻子重病期间娶了女鬼聂小倩做妾,更离谱的是他在聂小倩为其生下一个男孩后,又纳了一个小妾。蒲公很懂语言技巧,叙述中他没有咄咄逼人的语气,可见他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象,于轻描淡写中让我们品味到辛辣的讽刺。

例如《胡四姐》中胡家姊妹争风吃醋,她们如此骂道:“你这骚狐狸,竟敢来和人睡觉!”她们忘了自己也是狐狸,读之令人忍俊不禁。《莲香》中,狐鬼共伺一男,莲香为桑晓,讽刺女鬼李小姐:“接吻是你平时惯做的拿手好戏,怎么现在这般吝惜?”其言逼真,仿佛邻里女子互相戏谑骂仗一般。在《狐谐》中,狐女智慧超群,妙语连珠。例如她面对客人的轻薄,将他们比喻作狐儿子、狐孙子!尤其她戏耍陈所见、陈所闻两兄弟的细节,颇引人入胜。蒲松龄讲了一个被老婆戴上绿帽子的捕快,起先怒气冲天,逼妻上吊,气消后自嘲:“戴上一顶绿头巾,或许还压不死人。”蒲松龄的幽默诙谐,可见一斑。

想象是伟大的潜水者。一个作家能写出引人入胜的作品,虽然要有一定的生活基础,但更要依靠瑰丽的想象力。蒲公在许多篇章中都描写到仙境,犹如桃花源般的理想之境,令人神往。蒲公不但想象力惊人,语言也富有特色,在《香玉》中,“香玉一只手拉着黄生,相对悲咽。黄生觉得握得很空,像自己的手握着自己的手似的。”时下有句流行段子:“好像左手摸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殊不知是从蒲公作品中化用而来?蒲松龄不是网红,他的语言竟然无意中走在了流行前沿。在他的作品中还出现了“抓赌”“赖债”“索贿”等词,在别的明清小说中鲜有如此描写。蒲公的观点鲜明,他说老赖人而无品,赌徒是不能算人的。蒲松龄看不惯文人之间恶俗的互相吹捧,便借苗生之口进行有力抨击。“这些文章,只适合在床头向老婆读罢了,大庭广众之下吱哩哇啦真令人讨厌!”嘉平公子不学无术,在便条上将“椒”错成“菽”,“姜”错为“江”,“可恨”错为“可浪”,简直别字连篇,他便借妓女温姬之口给予辛辣讽刺:“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这些看似闲笔的描写中,暗暗渗透了蒲公对当下人情世态、道德伦常的看法与批判态度。

蒲松龄在谈狐说鬼中,对封建王朝统治下的社会政治、道德伦常的孤愤胸怀隐约可见。他虚构出一个个奇幻瑰丽的故事,来针砭时弊,抒发忧愤,表达个人感受,寄托精神上的追求向往。讲完《张诚》的故事,蒲公以异史氏的名义直抒胸臆:我听完这个故事,多次掉下泪。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拿着斧子帮助哥哥砍柴,他不禁慨叹道:这不是晋朝时救助哥哥王祥的王览再次出现了吗?于是催人泪下一次。当老虎叼着张诚而去,不禁使人失声大呼:老天爷是这样糊涂!于是又催人泪下一次。当兄弟俩意外相逢,又令人欣喜落泪;他们又多了一位兄长,增添一层悲伤,却不禁使人为张别驾落泪,一家人团聚,让人意外地吃惊,又意外地欣喜,没来由的眼泪不禁落下。不知道后世,也有人像我这样爱流泪吗?读到此处,我已泪湿衣襟,为真性情的蒲松龄洒泪不止。我们都有一颗善感的心,那一刻,透过三百年时光迷雾,两个干净的灵魂会合在一处。

我欣赏蒲公的真性情,更欣赏他仗义执言的士人态度。在《红玉》中,他说冯家父子具有贤德,所以才得侠士相报。他感慨相如的遭遇也真算奇异了,但是县官的荒谬令人发指,使人愤怒。他连呼遗憾“可惜啊没击中”!郭沫若曾评价蒲松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纵观《聊斋》文本,题材非常广泛,内容极其丰富。多数作品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进行了有力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矛盾,表达了人民的愿望。《促织》《梦狼》等篇章皆是经典之作。

《姬生》中蒲公写了一位名士教化狐狸的故事,在文末,蒲公坦言,姬生想引邪归正,反而被邪气所迷惑,若不是他自身过硬,家里又有贤内助的话,结局将会不可想象。在《大王》中,对赌徒的无赖行径,入木三分,一针见血的批判!我佩服蒲公敢说真话的勇气。

蒲松龄一生不得志,却并不潦倒,面对贫困的家境,他没有表现出凄苦作派,而能苦中作乐,怡然自得。有一次,蒲松龄只剩六文钱,要约朋友在家吃饭。他列了个单子,让妻子照单采购:两文钱的韭菜,两文钱的豆腐渣,两文钱的冬瓜,并嘱咐妻子:“记得从门口的柳树上摘一把叶子,鸡窝掏俩鸡蛋。”每上一道菜,蒲松龄都会报出一个特别的菜名:第一道菜叫“两个黄鹂鸣翠柳”,是韭菜上铺摊蛋黄;第二道菜叫“一行白鹭上青天”,是焯好的柳叶配蛋白;第三道菜叫“窗含西岭千秋雪”,是清炒豆腐渣;第四道菜是冬瓜汤,美其名曰“门泊东吴万里船”。菜全部上完了,那样的怡情之乐,岂不宾主皆欢。

妖还妖,人归人!我以为,中国文坛,如果少了一本《聊斋》,少了性情蒲松龄,一定会黯然失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