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塔山下访谷溪

2024.03.21 14:01 榆林日报 草果儿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记得上中学时,读了贺敬之的《回延安》,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延安,宝塔山,从此不仅成为我的向往,更像是我的精神坐标。上大学期间,多少次路过延安,仰望宝塔山,思绪久久难以平静。宝塔山下,还住着我喜欢的诗人谷溪。去延安拜访谷溪,已是他满头白发、耄耋之年了。但先生思维仍活跃,话匣打开,天南地北,语言如一条溪水潺潺流淌而来,其丰富的思想和感悟的浪花,令人佩服。

2022年7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与几个文友约好,去拜访诗人谷溪。一直以来,谷溪都住在宝塔山下。终于见到这位我仰慕已久、在文学领域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先生刚午休起来,精神矍铄,坐在门口餐桌旁的椅子上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们:“竹山,我的老朋友,你可是又带着娃娃们来看我来了,我前几天还梦见你来了,我敢个能活九十岁。”谷溪和霍竹山一见面就是老友重逢的欢愉和寒暄。“知道你们要来,我专门让买的瓜,这个西瓜可好吃了,没有籽,娃娃们多吃点儿,解暑的。吃完一会儿我带上你们参观参观我的书馆。”先生的亲切、随和,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两代人瞬间没有了隔阂和距离感。

“谷溪书馆”位于曹老居住的虎头园小区一楼。诗人贺敬之题写的“谷溪书馆”的匾额,黑底黄字,醒目传神,悬挂于红墙之上。进门正对面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在书馆大厅展示的报刊杂志里,先生重点向我们介绍了《陕北七年是近平一生最宝贵的财富》的访谈录,这是2016年1月23日《学习时报》对先生的一次采访。文章里谷溪谈到,早在1975年,先生就以通讯员的身份采访过习近平,写成延川县大办沼气的通讯《取火记》,发表在那年9月20日《延安通讯》的头版头条。先生回忆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县里让他当“知青专干”,以后又调任县革委会通讯组组长,与全县插队知青有了更广泛的交往。也正是在那段时间,他与许许多多北京知青结下了深厚友谊。

书馆在一间较小的房间,里面放置了两个玻璃橱柜,陈列的《山花》杂志封面虽有残缺、颜色泛黄,但“山花”二字清晰醒目。1972年,以谷溪为主编的一群文学青年,在延川县创办了一份油印文学小报《山花》,“山花”像一株火红的山丹丹花,给那个时代的中国文坛平添了一抹亮色。

先生带我们参观完书馆后,一边和我们聊着轻松的话题,一边让助手把他最新的理论研究和作品拿了出来与我们一同分享。望着这位和蔼、睿智的老作家、诗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先生每天除了坚持创作,同时要打理“谷溪书馆”,要面对众多媒体的采访,还要与来访的文学青年、作家们交流。正如先生所言:“创作上若有人需要我的帮助,只要身子骨还能行,我就会竭尽全力。”

先生虚岁已八十四了。他笑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话里是一种淡然、一种从容。他又说:“死没什么,生死就好比花开花谢,是自自然然的事情,但我要再活十年,再写十年,也想再为你们服务十年。”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我想,这也是谷溪先生深受大家喜爱的原因。

先生又给我们讲到,作家陈忠实、路遥、贾平凹和史铁生,都是他的文学友人。他说,陈忠实和路遥责任感和使命感最强,史铁生对人性和神性的研究,达到了一个很不一般的高度,他没有任何功利心。对于什么时候结束生命,他是知道的。他要捐献器官,捐献的时间也是定好了的。而就在史铁生去世前的四五天,他的朋友来看他,他一样谈笑风生,还开玩笑说:“你们这不是在向我的‘活尸’告别来了?”“我也想做到史铁生那样,可以笑对疾病、笑对坎坷、笑对死亡。”说到北京知青作家史铁生,谷溪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关于生死谷溪先生早已坦然面对了,他给自己写了一首诗,他说权当是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死亡是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做好准备/对于我的死亡,不要哭泣也不要悲伤/我无怨无悔地去了/像一颗成熟的种子/从上帝之手的滑落/停止了呼吸,并非停止了生命的运动/到我的墓地去看看吧/坟头的小草、野花/正吟唱着一支鲜红的生命之歌!”

陕北的冬天出奇的冷,尤其是到了腊月。驾车一路南下,冰冻的延河呈现出一种冷淡、静谧的美。冰层与河流的纹理相互映衬,形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一年之后,我有幸再一次拜访了谷溪先生。

冬日的暖阳照耀着宝塔山,到了谷溪先生居住的虎头园小区,因事先没有约好,得知助理开车带先生去了郊区。等待的间隙,与文友们一道聊起了谷溪,才知道他“老镢头诗人”的由来。作家陈忠实曾说,谷溪是一边端锅提勺,一边坚持创作——是一名抓着炒菜铲子起家的作家。中学毕业后,谷溪到延川县贺家湾公社当了一名炊事员。本来“抡勺把子”和“握笔写诗”两件毫不关联的事情,却让谷溪忙得不亦乐乎。他先是创作了一个剧本《脚印》,在乡间和县城演出,很受欢迎。随后又在《陕西日报》上发表了诗作《镢头歌》:“宝塔山上擂战鼓,鼓点伴着镢头舞,劈开千重山,封锁万条沟……千把万把结茧的手,千把万把老镢头,挖掉两座大山,修起万丈高楼……”因为这首诗,他被人称为“老镢头诗人”。

在陕北黄土坡的文学百花苑里,谷溪就是一位辛勤的老园丁。他只要发现有一棵破土而出的文学新苗,总会细心呵护,精心培育,待以成长。也许是刚从郊区转回来,那天先生精气神特别足,心情也特别好,一见面就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你这个女子,上次要给你写一幅字,我想想内容是什么来了,好像是‘上善若水’,我先记下,明天写好了给你寄去。”又说:“爱写诗的娃娃要多读、多写,熟能生巧就是这个道理。”我由衷钦佩先生这么好的记忆力,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他还记挂着。

谷溪的书桌上摆着厚厚一沓文件,助手说先生这些天正在修改一位作者的信天游。讲到信天游,先生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拉开了:“信天游是一种独特的诗歌形式,也叫顺天游,内蒙古叫‘爬山调’。名字不同,但形式相同,都是上下两句为一首。上世纪四十年代,诗人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后,引起较大的反响。对了,王贵与李香香的故事,就发生在你们靖边。可以说《王贵与李香香》是陕北信天游创作的一个高峰,也让民间的信天游艺术,从此登上了中国文学的大雅之堂。之后,信天游体的叙事长诗有梅绍静的《兰珍子》,霍竹山的《兰花花》《走西口》《梁家河》,张伯龙的《周总理回陕北》等,影响力也非常大,是继李季《王贵与李香香》之后中国信天游的又一里程碑。”谷溪先生又给我们授了一堂精彩的课。我像被点拨醒了似的,明白了信天游原来有如此迷人的魅力。

一朵根植于泥土的山花是平凡的,但山花点亮的山坡、山花涌动的黄土高原却不再平凡。有人称谷溪为陕北文学青年的梯子,是啊,先生甘为人梯,陕北多少作家、诗人在谷溪先生的扶持下,步入中国文坛,如一颗颗文学的新星冉冉升起。

在延安市场沟谷溪旧居的几孔窑洞里,不少文学青年都在那里居住过。谷溪旧居坐落在一处向阳的山坡,院子里植了两棵梧桐树,因此先生的旧居就叫“梧桐园”。说来有些神奇,市场沟一道沟井水都是含氟量高的咸水,先生一次梦到院子里有甜水,叫来工人照着梦境打井,还真打成了一口甜水井。五孔窑洞,其中两孔是专门留给作者来延安改稿时住的。诗人霍竹山说,他带着儿子一次就住了一个多月,其间谷溪先生帮他修改一部信天游长篇叙事诗《红头巾飘过沙梁梁》。之后,这部长诗发表在谷溪主编的2000年第4期的《延安文学》。

大家谈到谷溪先生,就不得不提到路遥。谷溪与路遥的人生轨迹有很多相同:同出生在清涧,同成长于延川,同落脚在延安。他们还共同始终眷恋思索着陕北这片黄土地,将一生献给挚爱的文学事业。谈到路遥,谷溪先生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还背诵起了路遥“改革先锋”的授奖词——他的小说影响了亿万农村青年投身改革开放的大潮,路遥作为中国作家,为整个作家队伍扛起来一面高高的红旗。

顿了顿,谷溪又说:“有人说我是路遥的老师,其实,我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不是师生关系,路遥是我一生的挚友。”先生娓娓道来:“路遥是感知和创作能力特别强的一个人,当年,在我创办的《山花》上,我鼓励路遥写作,也开始了我们的文学之旅。”

谈到路遥的创作,谷溪强调说要学习路遥的吃苦精神。《平凡的世界》路遥准备了三年。这期间路遥把《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报》等多种刊物一张一张翻过去。《平凡的世界》有个细节,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孙少平在煤矿下交流,为了创作的真实性,了解各个层面的人物特性,路遥本人到煤矿体验生活,并对各个阶层人的生活都仔细研究。

路遥成名了,谷溪自然高兴,在路遥创作的这个转型期,谷溪给路遥推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红与黑》三部书……从以诗歌创作为主,到萌发写鸿篇巨著的小说,谷溪先生说事实证明路遥走对了路,路遥是成功的。先生也指导我们,一个写作者要多看好书,一部好书就是一个台阶。而找准适合自己的文体创作,也是成功必不可少的事情。

我问谷溪先生:“为什么《平凡的世界》能赢得读者经久不衰的喜爱?”先生语重心长地说:“路遥是慢慢成长起来的,他出身贫寒、卑微,但他一直渴望走向大世界,让他的生命价值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这正是《平凡的世界》带给广大读者的。”

回家几天后,我收到了谷溪先生寄来的书法大作“上善若水”,汉简的韵律之中,似乎又含着先生特别的钢笔字的味道,这也是谷溪先生自成一家的书法。

这些天,我也找寻谷溪先生的诗作细读。先生在《高原的儿子》里写道:“我是高原的儿子/出生在这无定河畔一个小小的山庄/呵,我老了/也许明天要告别这个世界/我不希望/但绝不悲伤/请把我埋葬在养育我的万山丛中吧/活着,要做您忠诚的儿子/死了,也要肥一片您贫瘠的土壤。”

我也愈发明白谷溪先生“工农兵定弦我唱歌”的艺术主张。几十年来,先生坚持初衷,将自己视为黄土高原的儿子,正如他诗中所言,根在黄土地,守望宝塔山,与这方土地有了一种永远割舍不断的情缘,将全部情感都交给了这方土地和这方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他以陕北高原宽厚的胸怀接纳世间万物,用诗歌的广博气概抒发内心的深情。他也将自己的激情和智慧全部献给了生他养他的高原。

关于文学创作,关于人生之路,他不仅是我们文学的前辈,更像我们尊敬的亲人。几小时的交谈,先生还毫无倦意,并一直关切地问我们想吃什么?一个劲儿地让助手给我们包黄萝卜馅的饺子,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在谷溪先生深情关爱中,我想多听些再多听些先生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