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晓润
像春风吹过,草非得上色一样,面对一本诗集的到来,我把自己安排在了读书日前盛大的一角去读一本书,这像是巧合,但又不完全是巧合,因为一个读者和一本新书的初见和碰撞,像春风吹过,草一定要上色一样。
爱诗的朋友赠我一本诗集《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我没有觉得像是吃到了免费的午餐,因为我的书桌上还躺着包装未解的多本书。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忙碌的读书人。我觉得一个书名太重要了,一个封皮装帧也太重要了,淡蓝色,它看起来像大海,而当我们手持蓝色,像我们拥有了大海一样,而一个人选择性读书的习性也太重要了,于是,诗人阎安和他的《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以及他作为拥有大海且创造了鲸鱼出来的人,因为某一种需要和疗愈,让我和其在纸页上互道起了别样的珍重。作者需要读者,而我内心的顽疾正好看见诊所二字,像看见了一线光亮。一个极度害怕思想和身体里的露珠越来越少的人,选择在一本书里,去寻找驯养恒星和花蕊中心的力量,就此成为阅读的另一种荣幸和可能。
我根本不想说阎安何许人也,我只想说朋友送我的这一票这一单,有没有累到我的眼睛。我曾因雪而制造了一座诗歌的雪山,至少阎安的北方和雪这一申论,符合我阅读的兴趣和审美。他诗歌里的雪,我原以为会是一把透着寒光的手术刀,一直到我读到雪不是字眼,不是物体,读到一种放射和隐喻,读出黑白的滑翔和转变,读到消失又重回,读到一场大雪下在一棵枯死的树冠和一棵新生的树冠之间,我才长长舒一口气出来,像是捆绑后的一种解救。
北方和雪,被诗人阎安寄存在梦想的诊所里,我觉得他书皮上的雪和纸张里的雪,经过多次的分解和集合,都已充分流淌成为液态的月光,成为除去手术刀之外的另一种低温状态下的生命解药。在他诗歌的雪意之上,读过,我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年轻了不少,读过,自己像穿了白衫的青年,那些不被指认和固化的雪,它掠起了尘土,也掠起了飞鸟。
阎安,他一直坐镇在他的北方,无论世界如何宽广。而他诗歌中的北方,在我看来,这仿佛就是他的宿命、他的原乡,他的精神地理学从无法转移和腾挪的勘界和坐标。在《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这个充满触觉体验、纸质浪漫和诗歌体察的满是抽象、满是张力的标题里,作者将凛冽的地理坐标与温热的生命诊疗合体并置,让陕西诗人骨子里的黄土血性与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勘探发生了剧烈碰撞。这部诗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地域写作,这部诗集它重点强调的北方,更像是作者他手中的测量计和感应器,而雪是他奔突而出的唯一的心跳。他的诗歌里有慌张和平静,像经纬交织的图册或图谱,当他的《我们曾在玻璃上谈话》一诗中出现的悬崖被一方平面减震,当他的诗句“像喜欢深海的鱼一样慢慢地沉入海底”,作为读者,有一种疗愈便渐渐开始生效,有一种焦虑便开始慢慢地分散。诗人阎安用他的诗歌,在构筑一座悬浮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诊疗所,这“诊所”也在读者的推进中进入了投放和营业期,并在冰晶的折影和短视中,照见了当下更多现象和群落的症候。在诗人的世界里,很少有具象的事物贯穿始终,我相信这部诗集里的雪也一样。比如《落在北方雪地上的芒果》一诗,他用雪托起芒果,像画家用笔在白纸上作画。作为果子,诗人给予它物质的外壳,安顿它于热带树上,安顿它在离太阳和赤道最近的地方,安顿它逐海、追日、左冲右突,安顿它变换姿势饮尽光芒和能量,但诗人最终让它瘦身的,是一句“现在它像一个红扑扑的孤儿一样落在北方”,这样一个落在雪地上的芒果,像极了我们聒噪而又单薄的一生。而此间出现的雪,仿佛就是显影剂,没有雪地的出现,一颗膨胀的果子谁来给它消肿?
阎安的诗多怀鬼才,他的《鬼号鸟》一诗,很能说明诗人诗歌的独特性和思考性。他在诗中反复试错,但却能通过回旋最后达成诗意的救赎。读这首诗非常劳顿,甚至很想绕过,但为了探索诗人的诗歌技艺,我与此诗达成了最后的和解:我以为鬼号鸟是诗人灵感一动的发明,在层层递进的语言迈步中,诗人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一个创造性的意象“鬼号鸟”,用貌似幽默轻松的表述,给读者留下心领神会的绵长之意。原来,诗歌的舞蹈有时候是自我制造和自我解锁的一个过程,它甚至适用于生活和工作中的挑战和突破。
一个人读诗,有多种脑洞打开的方式,一个人读诗,可以读出千人千面,但我想说,作为读者,不必求同,只注重当时读的内心反应就好。读诗如同修行,需要什么,就截取什么。低级的诗歌用不着拿来说事,我以为中上的诗如同吃肉,而高质的诗则如同吸髓。而阎安的诗歌,多数又在以超现实视角展现客观现实,多数又在以预言式思维揭示人生真相。譬如他的《空山遇针记》:
住在偏远的地方也好着呢/好大的雪/连鸟和老鼠都深藏不露/去世多年的母亲/遗落在墙角的针/露出了闪闪发光的自己。
整首诗短得像狐狸的尾巴,但却没有一丝的狡黠。整首诗写到母亲,没有传统对苦难的歌颂和赞美。阎安笔下的母亲,没有心灵鸡汤的浇灌和抚平,极其轻松、平静的口吻里我们读到的可能是满满的禅意和哲思。这一种看似平淡无奇,但又藏锋守拙的写作才能,正是作者表达的高妙所在。写诗真的是需要智慧的,这更是作者情到深处拒绝大喊大叫背后的澄明所在。短短的几行诗,有远景、中景,也有微距,但最为高级的是作者用私有的一枚针,刺破了读者的公共意识。作者笔下去世多年的母亲,她以一根针的形态最后留存并纠缠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母爱,都静寂且自带光亮,她在所有的孩子眼中甚至堪称银河。而诗歌中的那根遗落在墙角的针,那最小的锋利,却在刺痛和怀抱着关于爱的倔强、柔软和怀念。
《空山遇针记》,是作者介入日常的一种写作,他以诗歌的行进方式,让生活庸常,闪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温度和诗意。这种温度,是接近人体的温度,这种温度是纤细到可以进入骨缝的温度,这种温度是拒绝展览的温度,这种温度是克制又克制的温度,是接近绝对零度的记忆黑洞,却反而成为永恒的热源。
在《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这本诗集中,诊疗所的意象极具当代寓言性质。他在其中的一辑中提到的物事,我以为都是在将可能或可以被治愈的部分统论为幸存之蓝。他写《故乡的两条河流》:
两条曾经浩大而如今趋向消失的河流/我无力拯救它们 如今在我的一首诗里/或者许多首深情中饱含着悲情的诗里/像一个屠夫 或者一个刽子手/我不得不手持弑兄之刀打开夸父和大地的胸膛。
正是这类似手术刀的放言和动作,让一丝幸运之蓝才得以存活在一个人更忧伤、更绵长、更公开、更悲情的灵魂之河里。此时他不是诗人,他是医生,是用诗句缝补创伤的一根纱线。
《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是阎安多部诗集里实验性最为集中的一部,他自觉地拒绝重复、重复既往的自己,这使得他的写作更像是在大海里翻找和创造鲸鱼一样。而我读阎安,读他的此部作品,也只是试图去打探一声核磁、打开一点画面,在他翻找出的“鲸鱼”身上扫视一下游动的文明切片,这便已足够。读书本身就是读故事,而读诗歌读本,就是在读浓缩的人间故事。我庆幸自己在四月写下感悟和收获,庆幸还能和大的书浪一起汇集和滚动。我庆幸四月还在继续做书生,尚能继续悉心记下花香和药粉。一个读者,能从外部世界拿回的东西很少,只能是把鳞片当镜子,然后在折光里、在瞬息间挪一丁点为己用,但阅读的意义从来不会缺席,像春风吹过,草非得上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