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散文:三月

2022.03.22 09:43 在榆林网 林荫

文/林荫

三月,一丝湿润的风,沁入肺腑,神志倏然一爽,心思便随着云絮飘回故乡,眼前便绽放出了村梁上一嘟一嘟鲜嫩的杏花、娇艳的桃花,耳边就响起童年的柳笛、对面山梁父辈们的回牛声,还有记忆深处悠悠传来的童谣:雁咕噜雁咕噜摆路路,黄米捞饭狗肉肉……

我的故乡,是陕北绥德无定河下游一个名叫贺家湾的小山村。百十户人家坐落在河水绕成半岛的山湾里,一年四季河岚雾气早晚缭绕在杏桃梨枣的树林间,父兄们常常是披着晨雾下地,背着晚霞回家。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活在仙境般景色中的乡亲们,日子却过得极其苦焦。春三二月天,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眼巴巴地盼着柳发青、草发芽。阳洼峁上的槐树花开了,毛女子们踢飞粗布旧鞋,赤脚片子争抢着爬上高高的树枝,首先撸几把槐花填填自己的肚子,然后才嬉笑着捋满几大筐,用麻绳吊下树,傍晚家家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就带着蒸槐花的清香味。

黑疙瘩山上的苦菜苜蓿露头了,虽然路远,还传说有野狼出没,猴小子们却毫无顾忌挂着大筐子、扛着小镢头,唱着《地道战》打鬼子的歌曲,天天向那里进攻。拔得圪尖戴帽一大筐水灵灵的野菜回到家,妈妈们苦涩的脸上洋溢出了春天的喜悦。

我七八岁的那年三月,村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建水电站的工队,公窑院子里盖起了许多油毛毡工棚,几挂大马车不停地拉来一轱辘一轱辘数不清的电线、钢丝、导火索,和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的铁桶、木罐……早晚工队开饭的时分,村里就飘起油炸辣子的香味。饥肠辘辘的小伙伴们,不少在家里端了个小洋瓷碗,跑到工人们的饭场里,哑然不语地伸出了乞讨的手。我也学着样拿了个小碗,跑向工队的灶房去讨要,半路上被姐姐挡了回来,为此事我和姐姐斗阵了好几天。快发山水的季节,工队开始在梁湾河畔的石崖上打洞、砌闸门、垒溢水的石坡轱辘,嗡嗡的炮声震得门窗沙沙作响。堵围河水,工队要收购大量的青藤野草。为了那二斤一分钱的利益,不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毛头小子们都纷纷到荒山野岭里去砍闹。我为了挣几斤点灯的煤油钱,也随着大伙去河对面的老鹰咀去掏黄蒿。半个早晨的工夫,我就拔剜得好大一堆,可往回背却成了问题。我抱了黄蒿放在一个土坎上,用脚踏实后拿绳子捆紧套上肩头,可蹲下去却怎么也背不起来。挣命一用劲儿,连人带黄蒿跌下横崖圪岔。相跟的伙伴们救起了我,虽然骨头没有跌断,可胳膊、腿和脸上划了许多血口子,我挣扎着将那捆黄蒿背了回去,30多斤给工队卖得一毛六分钱。妈妈从邻家蛋娃嘴里知道了情况后,没有抚慰我,反而拿着笤帚把,满脸泪珠地转着磨道打我的屁股,口里不停地喊着:“让你逞能,让你董乱子……”20世纪60年代初期出生的农村孩子,他们的童年都是在甜蜜欢乐又凄苦酸楚的搅拌中度过的。

1976年,我侥幸考进县文工团。离家进城时,洗漱用的脸盆毛巾和牙膏牙刷,还有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都是姐姐掏野扁豆根卖钱置办的。我人进了城,可心却时时牵挂着家里的年景收入。每每在县城街上和下乡演出的戏场里遇见村里人,听到的多是:天太旱,庄稼都晒死了,为争着放水,前后湾的人都拿着铁锨撕打得头破血流;春上四毛婆姨上树捋榆钱跌成了瘫瘫,夏上三牛婶子捞河柴被山水推走了;光棍拴柱问得个半憨憨媳妇,生得个儿子是实憨憨;二锤结婚了个俊女人,前几天跟着外地生意人跑了……

改革开放后,田地分给了个人耕种,乡亲们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国家把村里进县城那条黄尘滚滚的土路铺成了柏油路和水泥路,家家户户自来水也都接到了锅台前水瓮口,四季衣服也明显鲜亮入时了,一年四季想吃白面就吃白面,想吃菜肉就买菜肉,槐花苦菜早成了招待贵客的稀罕食物。舒心的笑容终于出现在了乡亲们脸上,可一种新的惆怅又锁住了乡亲们的眉头。

有一年正月,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户家同辈的哥兄弟们聚在热炕上喝烧酒拉家常,谈论的都是有关子女们进城打工、供孙子辈们念书的烦心事,感慨留守在村里的都是黄土埋了大半截身子的老婆老汉们,言语间流露出了比缺吃少穿更难言的一种无奈。酒场子散后,我走到硷上吹风,遇到了当过村主任的户家三叔,他是个遇事沉稳、不急不躁的乡野哲人。他与我闲聊的话题也是围绕着儿孙脱离土地的事情打转转:“我们这辈人确实看不懂世事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心疯地跑到外边瞎折腾去了。哎!自己的天自己的地,咋就拴不住年轻人的魂呢?”三叔发着感慨,我心里也腾燃起一股浓浓的忧伤。

时间如流水,转眼好几年又过去了,父母相继离世,老家真的变成了故乡。清明节回老家扫墓,村梁上一簇簇初开的杏花桃花,川道里雾气缭绕的田野间布满了打垄盖膜的男女。家乡这几年的沙地红薯,发展成了主导产业,薯民们的年收入,比我的工资都超出了许多,乡亲们信心倍增,不少年轻小夫妻都返乡租地大量栽植沙地红薯了。

披着霞光,我走向大哥和返乡侄儿栽种的红薯地,半道上又遇见三叔和返乡的儿子儿媳在地里给红薯打垄,一排排有棱有角的湿土红薯垄,犹如排列雄壮整齐的兵阵,甚是美观。三叔老远就认出了我,亲热地调笑道:“红薯还没栽呢,你狗儿的就回来吃来了。”我也反唇相讥:“哈哈,看把你高兴得,今年则不是光杆司令了,有增援部队了么。”三叔笑着说:“他狗儿的们能丢掉土地当败家子了?”三叔小儿子也反击说:“猫老不捉鼠了,老家的这块阵地,还要靠我们年轻人坚守呢!”

嬉笑中我向着大哥和侄儿的地界走去,一股浓浓的泥土香沁润了我的肺腑。我双眼有些泛潮,仰头望向云间,心里默默告诉天上的父母:二老放心吧,你们的子孙一定会耕种好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倏然间,记忆深处又响起了悠悠的童谣:太阳太阳你照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我把马儿饮得饱饱的,你把我照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