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陕北转九曲(地方文化)

2017.01.25 00:38 榆林日报 龙云

龙云:陕北转九曲(地方文化)

陕北转九曲(图片来自网络,在榆林网配图)

“灯”是内容,“转”是形式;这里的“形式”远大于“内容”。

“转”不是瞎转,不是乱转,是有章法地转。这个章法很严格,也很严谨,必须谨遵跟行。否则,转不好,一个晚上也转不出来。

那是迷宫呀。

迷宫的阵势很大,横成19行,竖成19行,横竖相间交叉为“城”状,环环相扣,如意串连,大城套小城,小城连大城,城城相连,方方成阵。一般人只会看热闹,只有懂军事的人才能看出蹊跷。是谁发明了这个“阵”,说法很多,有说是殷纣时期的三位仙女云霄、碧霄、琼霄为给兄长赵公明报仇而设下的“九曲黄河阵”,有说是孙膑为庞涓摆下的“六十四阵”,还有说是诸葛亮在四川奉节巧设的“八阵方位”。哪种说法都离不开军事。陕北历来为战争的“绳结”区域,这里的人,亦兵亦垦,长期生活在“战阵”里,冬闲了,过年了,他们将“战阵”变“曲阵”,化真实为虚拟,游哉戏哉,乐乎嬉乎。他们曾在真实的战阵里左冲右突,虚拟的“九曲”里自然进出自由,路径分明。

苦只苦了后来人。

后来人只继承了宗教的、娱乐的功能,却很少能明晓其中的“阵法”,只有极少数的会长才能详解其中的“机关”。

从外看,它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方阵,里边又包蕴九个小方阵。阵中九方,依九曜排列,按方位分为东、南、西、北、中、太阳、太阴、罗睺、计都。纵与横的交错点上栽的是灯,总共有361盏,再加上进出门的四盏,是365盏,正好与一年的365天吻合。

迷就迷在它的都一样与都不一样上。粗粗地看,九个小方阵都是一样的吉祥富贵不断头图案,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出口与入口也都没有什么区别,仅只一灯之隔。不一样的是,只能从入口进,从出口出,九曲的每一盏灯区都要转到,还不能重复。

夜幕四合,一轮明月朗照大地,期待已久的转九曲,才缓缓上场。

阵口四周,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都想,早进早出,拔个头筹,抢个早运。

且慢,上场之前还有铺垫。灯场靠左,置一张四方高桌,桌上叠着炕桌,炕桌上叠着扣斗,斗上叠着扣升,升上叠着扣半升,半升上叠着合升,层层叠加,越叠越尖。每层的四个角上,又各摆四个灯盏,从底到顶,状如山形,就叫“灯山”。灯场靠右,有一个席子围成的房子,房子里是桌子,桌子上是米斗,米斗里插着四方请来的诸神牌位,转灯的人先要在这里请上三炷香,才能进入曲场。

曲阵四角不远的地方,早已燃起石炭垒砌的火塔,熊熊火光,腾腾烈焰,连同整个村庄都浸染在一片热烈之中。三声炮响,长号齐鸣,秧歌队来了,锣鼓声、铙钹声,将人们的心敲得咚咚乱跳,热血沸腾,脚步先已在地上不由得开始倒腾。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还有很多人儿要走在你前头。最先跨入阵门的是庙会会长,手提灯笼,雄赳赳领头,下来是端祭品、献饭、香纸的人,依次是唢呐手,再依次是炮手、锣鼓手、秧歌伞头、秧歌队员。

伞头将陀螺旋转的伞顶一倾,锣鼓家什“刷”地住了,只听他唱得分明:

九曲弯弯一条龙,

灯场本是龙门阵。

九曲场里转一转,

成龙变虎长精神。

一转新春开门红,

二转夏天雨水匀;

三转秋天收成好,

四转四季享太平。

哗啦——门开了,潮水一般的人流一起涌向入口,你挤我推,你搡我拥,像一条龙一样游走在九曲阵里。灯里人,人里灯;人在灯中,灯在人中。人也,灯也,都是九曲阵也。

那时的我刚过十二岁,紧紧地拽着父亲的后袄襟,头也不抬地往前迈着步子,后边的人似乎就在你的背上,紧贴着屁股催促着你,惶惶急急,匆匆促促。和我并行的是一个怀孕约有七八个月身子的婆姨,她的双手紧紧护着腹部,仿佛抱着一个金匣子,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她的身后是五大三粗的丈夫,用一双宽实的脊背阻挡后边人的急速,口里还不时地喊着:“慢些,慢些,前边有不能挤的人啊!”我不明白,这一对夫妻为何也要来凑这场红火,孩子挤脱如之奈何。后来听人说,他们膝下已有三个姑娘,听说,怀着孩子转灯就能转成“小子”。男尊女卑,在陕北的生存空间更大,真够辛苦她们的了。

正走得疾,忽听得前边传来,“鞋子——我的鞋——”的嘶喊,一个中年女人双手撒开,想让前行的人停下脚步,好搜寻那只被人踩脱的鞋,但狂走的人流是波浪,后浪推前浪,前浪抵在沙滩上……我分明听得旁边有人私语:鞋是害,撂鞋就是撂害,好事也。陕北人读“鞋”为“害”音,鞋害通假,寓意生焉。只是我并没见那个私语的人将自己的鞋撂掉。只可怜那个女人,就那么赤着一只脚,在天寒地冻的冰凉中,一直走到出口。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转过一方又一方,转到中宫的时候,眼前一亮,中间有几根直竖的木杆,木杆上方不是灯盏,而是灯笼,上面还插着表示方位的某某星辰旗子……快走出方阵的时候,前面又传来了高声的惊呼,“眼镜——我的眼镜——”,我能听出来,那是邻村阴阳先生的叫喊,那声音常出现在葬礼上,尖着嗓子叫唤“起灵——叩头——”,他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镜腿上还拴着两根黄色的绳子,直攀过头顶。全副武装的一副眼镜,怎么说掉就掉了?他没想到,自己代神立言的特殊身份,虔敬地转灯示诚,竟然不被神灵知悉。只见他扎撒着手,双手摸着向前,被一个一个的后来者超越而过……可想而知,那副眼镜恐怕是无望了,即使找回来,也怕是早已粉身碎骨了。

尽管努力,我们还是落在了队尾,好不容易看见出口,不由得松松舒出一口长气。又听得一声不高不低的声音“偷灯了——”,转瞬间,走出阵里的人们,又一起冲入阵中,也不再顾及什么区域、路线,只看着插灯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下手。我看见,我的堂兄堂嫂,像早有准备似的,扑向两盏红色的灯,一人手里高擎着一盏大红的灯碗,然后像捧着一手鸡蛋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回家中,将一盏置放于锅台上的灶马神像前,一盏置于窑檐下的土神爷前。我奇怪,他们俩一早就没吃饭,也没吃丝毫腥腻的食物。临转灯前,还细心地洗了脸、净了手,就像出远门干一件大事一样,郑重非常。也可怜了他们,结婚十几年了,总是不见肚子鼓起来,医院里没少去,中医摸,西医看,都说没病,耐心等着,一等,二等,十几年等过去了,还是两个单单的大人。又找了邻村的算命先生,说要等得转灯时,抢了红灯生小子,抢了绿灯生女子,还要连抢三年,最后叮咛,“就看你们的心诚不诚了”。好一对夫妻,还没过年了,就盼来年十五,盼那个激动人心又颤颤惊惊的时刻。第四年,果然就生下了个胖小子,因为那胖小子直呼我“哥”,现在也是有了儿子的父亲了。